peachice

如何把身体中的闪电抽出,让黑夜落进来?

陈夫人



翻文档翻出几年前写的一篇百合文。存个档。


01.


  麦可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见到的陈夫人。


  她在家里绣鞋垫时有丘八带着一个头上蒙着黑罩子的女人进来,把她推到她面前,说要他们把这女人照顾妥当了。他们把一个皮箱子扔在地上。麦可的爹忙不迭地应承下来,——他是阳关村的村长——那群丘八就出去了。麦可望着女人旗袍摆子上滚着的镶金边儿,有些发怔。


  他们琢磨把她安置到哪儿。那女人忽然开口说话了,柔软的声音有静静的笑意:“把我扔到柴房就好了。左右也没这么娇贵。”她穿得可不像那么一回事儿。她的手腕子上还有两个叮咚作响的绞丝蜜珠镯子,延到腋窝附近的绿玉髓扣子闪着微光。浑身的物件儿加起来能抵麦可家的小四合院儿。麦可的爹有些慌张,讪讪地说:“——哎哟……这怎么成……”麦可想去摘她头上的罩子,那东西看起来憋闷得慌。但她一瞥到门口站着的那四个扛枪的丘八,又不敢了。于是攥着手在旁傻傻地站着。麦可爹最终让麦可把女人带到她房间去。


  “这可是贵客。丫头,好生招待了。”麦可的爹脸色凝重。麦可不说话,凑近女人,声音细细的:“你跟我来吧。”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去牵她的手。她的手倒一点儿都不滑,还有点糙剌剌的。茧多。麦可看她一眼。


  麦可把她带到自己房间才敢去揭她头上闷闷的黑罩子。艳若桃李的脸。麦可一惊,迎上她天然风情的桃花眼,又脸热地低下脑袋去。女人的头发有些凌乱,黑发丝丝缕缕垂在肩膀上。她微含笑意地看麦可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  “……麦可。”麦可声音怯怯的。她乌油油的辫子垂到胸前来,红发绳被细心地埋在乌黑乌黑的辫子里,一片黑色的河流里淌着红色的花。


  “很好看。”女人说。麦可肩膀一缩,有些放松下来。她撇开嘴角,忍不住露出些羞怯的笑:“哪儿有您好看呢。”说完了偷偷抬头一觑才发现她正轻轻摸着她搁在桌上的衣裳,上头绣一朵呼之欲出的白玉兰。一瞬间羞得无地自容。


  “咦——你脸这么红?”女人挑起眉毛。麦可说不出话。她不声不响地跑出门去。


  她跑到外面,看见有个丘八长官在跟她爹讲话。她爹不住点头,一声一声地应承着。她脚步止住,在阴影里偷偷地看。想听,听不见。于是站着。丘八长官走了,麦可走过去。


  “爹。”她脆生生地叫。


  她爹转过来,眉头皱起,“你在这儿。陈夫人呢?”


  原来她结婚了。麦可分神想,回答说:“在我房间呢。”


  “你就把人家一个人晾那儿?给人家倒杯茶送去!”


  麦可有些委屈。她不知道她爹生哪儿门子气,反正跟里头那位“陈夫人”脱不了关系。她跑到厨房潦草地倒茶,有些气呼呼地端起来走出去。过一会儿又折回来,拿了一碟面烙。


  她推开房间门。陈夫人正在绾头发。她拿着一把象牙篦,中间的齿断了几根,但是依旧看起来很名贵。她的头发不像麦可那么黑亮,像乡下没有星子的夜晚。是浅浅的褐色,跟绸缎似的。她盘起头发,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。她的皮肤那么白,一点瑕疵都没有。连最好的白瓷盘子都比不上她。她把银簪子插进头发里。转过头,眼尾静静一扫,浅色的瞳仁里一汪碧水。


  麦可脑子里顿时空了。她有些磕巴:“陈……陈夫人。”她走过去,低着眼,“我给你送点茶水。”


  “谢谢你。”她淡淡地笑,伸出雪白的手去拿豁了口的茶杯。麦可凝神看着,望见她手腕里有个水滴样的伤疤。不大,但翻了皮肉。还新鲜着,有些狰狞。


  像被伤心欲绝的眼泪烫伤了似的。


 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,麦可跟她爹正襟危坐地等着陈夫人从房间里出来。陈夫人推门出来。她把身上那件沾了些尘土的黑旗袍换下来,穿件秋香色的对襟旗袍,肩膀上开着梨花,延到胸前,花上琨着银边。在一旁那盏刚点燃的美孚灯的灯光下一闪一烁,衬她那双浅色的眼睛深不可测。麦可她爹站起来朝陈夫人笑,请她坐下。陈夫人微笑,坐下的时候用手顺着腰部轻轻向下一捋,含蓄地把腿并起来微微歪着。麦可也偷偷地有样学样。被陈夫人瞧见了,望她一笑。一瞬又臊得无地自容。


  三人还没动筷子就有丘八进来。他奉命来请陈夫人和都统一道去吃饭。麦可和她爹都有些惴惴不安,两人不住地瞧她。陈夫人没看那丘八,只是从嘴角微微扯起一道似有似无的笑,“不必。谢谢李都统了。告诉他我陈碧游享受不起他那些山珍海味。”那丘八没动。陈夫人把眼睛向上一提,眉目间那些随时会飘走的笑意就不见了。冷冰冰地,“还不去?让你们李都统等着的可不是我。”那丘八就走了。陈夫人等他一转身就立马眉开眼笑,舒展的眉宇之间有些亲昵的味道:“咱吃饭吧。”跟刚才强硬的样子判若两人。麦可她爹嗳嗳地应承,跟麦可交换了一个局促的眼神。


  陈夫人就在她家安顿下来了。麦可有些不明白,那大都统明明在镇里有座四平八稳的大宅子,不让陈夫人住那儿,跑这小地方来跟他们挤作甚?她帮陈夫人铺床的时候偷偷拿眼睛觑她,她正托腮出神。黑麂皮的高跟皮鞋踢在一边,小巧玲珑的脚就直接踩在脏兮兮的地上。麦可有些过意不去,“夫人,我帮你拿双棉拖吧。”时值二月,北方的天燥冷。陈夫人却似没听见,浅褐色的眼睛里逶逶迤迤地拖着烛火。麦可又叫她。她才应,又像没听见。麦可索性把拖鞋拿来,伺候她穿上。牵着她上炕,睡觉。


  麦可放下头发。乌黑的头发是披下来的银河。她轻轻巧巧地下床吹灭灯。摸索回炕的时候,陈夫人躺在里侧,手肘折起来放在枕头边上。麦可摸回来的时候恰好捉住她的腕子。她松开,刚想道歉,陈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。麦可吓了一跳。


  “——夫人?”


  陈夫人浮在黑暗里的影子像一座连绵柔婉的小山。她僵着的肩膀柔软下来,松开手。


  “对不住。”她叹了口气。大梦初醒似的。


  麦可没说话。她爬上炕,用被子裹住自己。鼻尖传来一股幽香,凑近一闻,陈夫人身上的。她闻了一会儿,困了,转身背对她。闭上眼睛,就睡熟了。陈夫人一直没动。


  等麦可睁眼的时候,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。她起身,揉眼睛打哈欠:“——夫人……?”没听见回应。她抖抖索索地穿上棉袄,下床找人。


  在家绕了一圈后发现陈夫人站在厨房窗口。麦可家周围一圈都有丘八守着,厨房外头也不例外。陈夫人披着披肩,站在那一动不动。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远方昏暗的雾气里。窗外扛枪的两个丘八一磕一磕地颠着脑袋,发困。看见陈夫人站着又不敢不警惕,捏紧了手里的枪。仿佛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冷不丁就会伸出尖尖的十指弄死他们似的。麦可走过去,轻轻叫她。


  “夫人,天儿早,你在这儿干啥?”


  陈夫人侧过脸。她微笑:“丫头,往这儿望出去东北角,是不是有个桃花林?”


  麦可点头,“是呀。三月初就开了,第一茬儿开的时候还有桃花鵽来呢!大群大群的,熏烧着吃可香了!”她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。陈夫人淡淡点了点头。窗外两个丘八卯足了劲儿地听,耳朵竖得老高,等着捞些情报回报长官。却没了下文。


  麦可也跟着站了会儿,被晨风吹得直缩脖子。她哆哆嗦嗦地道:“夫人,用早饭吗?”陈夫人终于舍得把目光从那一片虚黑前转开,她浅褐色的眼中覆着一层薄莹莹的水光,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出来的:“麻烦你了。”


  麦可做好小米粥还慷慨地给窗外轮值的两个丘八两碗,两人西里呼噜地喝着,连声道谢。陈夫人漫不经心地用手扯着刀切馒头,眼圈下有些乌青。


  没睡好吧。麦可心想。到底娇贵,睡不惯硬邦邦的炕。两人吃完早饭,麦可站起来收拾好盘碟。陈夫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,一手撑着脸,微笑地望窗外。她声音轻悄悄地低沉下来,怕惊扰什么似的:“丫头,你瞧。日出了。”


  麦可抬头看窗外。一轮红日从远方一线跳脱出来,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,和着四方传来的鸡啼,放声痛快地啼哭。金光是他淋漓的眼泪,泼泼洒洒地落在大地上。山河一片澄清的红。那是麦可第一次看日出。她呆呆地站在原地,澄红的阳光照进厨房里,落在陈夫人的头发上。她变得透明了。陈夫人微微闭眼,喃喃自语。麦可没太听清。那些神秘的话被丘八们的鼾声盖住了。


  后来麦可才知道,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。被陈夫人肝肠寸断地挂在心上。

 


02.


  陈夫人在她家住了有些时日了。


  她每天都睡得很久。不愿意起来。而她真正起床时头发总梳得很整齐,滑滴滴的。她在麦可家并不能做什么,外面都有丘八守着,不让她出去。她也并不无聊,每日倚在桌边,凝目远视。含情脉脉。仿佛眼前坐着某人。麦可偶尔进屋瞧瞧她,她从不在意。总是那样一副神色。麦可看她的眼神,想她一定是个经历过很多的人。


  这日麦可爹跟一个丘八长官聊天,麦可给他们烫好酒,拿了碟花生米,就偷偷地窝在墙边听。那丘八长官喝得满面红光,很她爹称兄道弟排了会儿辈分之后,就口无遮拦起来。他们聊到陈夫人。


  “——那陈夫人呀,嗨,哪是什么清白人。”丘八长官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,示意麦可爹凑过去。麦可爹忙不迭地凑上耳朵,麦可悄没声儿地盯着,忍不住往前凑了凑。她没听清那丘八到底说了什么,只是她爹的表情多了一丝轻蔑,两分复杂,变幻莫测。他嘟嘟哝哝嘀咕了一阵,朝麦可靠的那块墙走过来。麦可慌忙坐好,假装在剥玉米。


  “爹。”她叫他。麦可爹站住,他转过身。蹲下。


  “丫头。……”他犹犹疑疑地说,“你以后别跟陈夫人睡一道了。……要不,你睡厨房去?”


  “凭啥呀!”麦可急了,“这怎么,我自己房间,我还呆不得了?”


  “嗨!”她爹红红的手掌一挥,粗声粗气,“小丫头片子!你不懂。”身后传来丘八长官的催促声。她爹诶诶地应,拿过两壶酒。麦可瞪愣眼看他出去,不高兴地撅起嘴。


  她爹跟丘八长官喝了很久。等她出去收拾的时候,丘八长官已经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。像只挨了两拳的公鸡。麦可她爹脸膛通红,醉醺醺的。麦可捂起鼻子,她凑过去。


“爹?”


  麦可爹动了动。看见是麦可,他拉她坐下。


  “陈——陈夫人呢?”


  “在屋里睡着呢。”


  “噢。”


 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。


  “闺女儿,不是你爹不疼你。只是,你清清白白的一大姑娘,可不能被她玷污了去——”过了一会儿,他醉醺醺地说话了,“……那大王八告诉我,陈夫人不是清白出来的人儿!”他神秘地朝麦可挤挤眼睛,“——人家呀,是窑子里出来的!”


  麦可听她爹颠三倒四地叙述。


  陈夫人原来是窑子里的女人,长在窑子里,活在窑子里。小时候做小婊子,长大了做大婊子;老来,当然是老婊子。——干得好,也许有个老鸨当当。以为这一生就可以这样过来。后来她遇见一个叫陈立扬的军官。那军官家门显赫,立下许多战功,也有过很多女人。照理来,他是看不上窑子里那些姐儿的。但他一看见陈夫人,腿儿却立马跑不动了。当机立断,把她从窑子里赎出来。这还算不上,人家是八抬大轿地把陈夫人从妓院里抬出来的。——买下她的那一天,他们就成亲了。陈立扬从没结过婚,一个窑姐儿一出来就做一大军官的正房,当年可是轰动一时。两人听外面风言风语,都不在乎。小日子过得很滋润。——可是好景不长。老天爷喜欢作弄人。陈立扬手底下的一个下手反了。被追杀不成跑到天津卫,靠了座大山。不出两年,嗬——成都统了。于是意气风发地杀回来。陈立扬带着陈夫人跑,逃跑半路上被人认出来,扭到他那风光的下手那儿,一枪给毙了。陈夫人逃了出去,没过多久,也被抓了。


  “……他不杀她呀?”麦可的声音细细地颤。她紧张地攥起手指。


  “——嗯?……杀谁?”她爹半闭眼,朦朦胧胧的。险些要睡过去。


  “那叛徒!……他为什么不杀了她?”


  “……噢。陈夫人身上有他要的东西,这世上只有陈夫人一人知道。把她毙了,东西怎么办?……”她爹嘟嘟囔囔地站起来,“哎呦,得喝死老子……那臭王八——”他骂骂咧咧地进屋去了。麦可傻傻地坐在那儿。好像做了一场梦。


  晚上吃饭的时候,陈夫人没出来。麦可去叫她时她侧卧着睡在炕上,散开的头发像漂流的河。麦可心想这都睡了一天了,莫不是生病了吧。她走过去,轻声叫她:“夫人,吃饭了。”


  “我不饿。”她很快地回应她。她才注意到她没在睡觉。于是她走过去,小心地坐在她身边。


  “不吃东西哪成呢。要生病的。”陈夫人依旧没有动。她的脸被头发埋住了,只露出一小块苍白的皮肤,在一片褐色的河流中如一块毫无生气的陆地。麦可还想劝劝,她爹敲了敲门,在外头粗声粗气地说:“闺女儿,出来。”麦可只好走出去。她爹乜斜眼睛朝外头看,嘴跟着一撇。麦可扭头一看,外头站着一个军官。


  高大,而且白皙。一双墨黑墨黑的眼睛总是含笑,像口深深的井。稍不注意,就掉进去,万劫不复。他看见麦可朝他望过来,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碰了碰帽檐。麦可心一慌。


  “他是谁呀?”她有些不安地扯她爹。


  “嗨,就我跟你说那——那——”


  “叛徒?”


  她爹一瞬急了,脸青青白白,要去捂她的嘴。军官朝他们走过来。


  “我要见陈夫人。”他说。声音很温和。不知怎么的,麦可心里冒出“衣冠禽兽”这个词。她看过书,认得几个字。书里还有很多词语可以描述这个人。风度翩翩啦,温文尔雅啦。麦可心里却只有执拗的“衣冠禽兽”。


  “你一个大男人,进女儿家的闺房,不害臊呀!”麦可的话像出笼小鸟。她仰起头不屈地盯着军官深不可测的眼睛。她知道自己很勇敢,勇敢到命都不要了。可她却不害怕,心里只有委屈。它灼烧着她的心。


  她为陈夫人委屈。


  她爹一个劲儿地拽她。对着军官赔笑:“小女不懂事,都统大人多担待,多担待……”麦可使劲儿甩她爹的手。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,眼神像龇牙咧嘴的野猫。可那眼睛里却隐隐约约有泪光。


  真糟糕。她忍住低头的欲望。她竟然想哭了。


  “……丫头。”屋里传来陈夫人朦朦胧胧的呼唤声。她慌慌忙忙转过头,擦掉来不及掉下的眼泪,“夫人。”陈夫人说:“你让他进来。”麦可抿起嘴。她抬眼看朝她微笑的军官,避过身子。军官进去了。身后的四个丘八跟上,守在门外。他们瞪着麦可。麦可一揉眼睛,回瞪过去。她爹拉拉扯扯地拉走她。


  他们说了好久的话。麦可心不在焉地吃完饭,心不在焉地洗好碗,最后搬了张板凳坐在自己屋前等着。她等得快睡着了。月满枝头。军官出来了。月光悄没声儿地爬上他的肩膀,被他的披风拂下来。


  麦可惊醒。她看着军官大踏步离开,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,看不清表情。麦可跑进自己屋。


  陈夫人坐在床沿,她的脚光裸着,十个没有血色的脚趾头。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,落在膝头,落在手上。星星点点的灯光映着她的柔弱。她的嘴唇仍然是强硬的弧度。麦可走过去。


  “夫人。”她没忍住喉头的哽咽,眼睛跟着酸起来。可她不在乎。她们没说过多少话,但她对她心中有着莫名其妙的亲近。她知道可以在她面前哭。


  陈夫人转过头。她的脸即使在暖黄的灯下仍然比昨天更加苍白。她的嘴唇颤抖,像是使用过度。——两个女人。一个岁月无痕,眼睛里依然饱满地开着花。一个被掠夺得所剩无几,许多事情从她的身体里狠狠碾过去。两个女人。她们在烛光下静静拥抱。


  “我爹不让我跟你待一块儿。”女孩儿在她怀里哭红了鼻子,眼泪挂在腮边。女人抱紧她,纤纤的十指穿过她的头发。


  “夫人,你会死吗?”她抽抽搭搭地询问。


  女人没有回话。她的眼神平静又安然。她轻轻抚摸她,温柔又疼爱。她埋在她胸脯上,仿佛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。她们的十指扣在一起。


  “傻丫头。”她轻声说。



03.


  麦可喜欢陈夫人。


  她爹说她是个窑姐儿,可她却一点都没有窑姐儿的样子。——虽然麦可从来没见过窑姐儿。她会刺绣,绣出来的花比真的都好看。她会盘各式各样的头型。她会烧菜。会唱戏。她会说各地的方言。还有英语。


  只有当麦可一脸兴奋地问她怎么学的,她淡淡一笑,“我的恩客们教我的。”麦可才意识到,她是个窑子里出来的人。


  陈夫人似乎不介意自己那段过去。她还给麦可讲窑子里奇奇怪怪的故事,笑得她肚子都要破了。而她给陈夫人讲故事时,她从来不开怀大笑,只是轻轻翘起嘴角,说一声有意思。


  她比大家闺秀还像个大家闺秀呢。


  麦可对那些男人的偏见又愤怒又轻蔑。她本能地保护她。


  陈夫人今年三十有二。麦可在心里努力算了算,“您比我大——十五岁呀!”“十四岁。”她温和地纠正,低头孱线,头顶的点翠簪子跟着露出来。麦可撅起嘴巴,“我算术不好。”麦可凑过去,“那你有娃娃吗?”


  陈夫人抬起头看着她。她点了点头,“曾经有过一个。”


  “曾经?”麦可没听懂。


  陈夫人无所谓地笑笑,“逃跑的时候掉了。”


  麦可讪讪地止住话头。她们安静地绣鞋垫。麦可绣了大半的时候抬头看她,看见她手里的针停在原处,眼睛仍然看着花,但又穿过花正看着谁。麦可跟陈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久了,于是也知道她一天中总会发呆。有时候发很久的呆。那时候麦可看着她,她的眼神迷茫。褐色的瞳仁里演着一场给自己看的戏。


  麦可拿走她手上的东西。她的手一下子抓过来,抓住麦可的手腕。不可抑制地轻颤。麦可抱住她,她拍她的肩膀。


  陈夫人也会哭。麦可第一次见到她哭是在一个深夜。她陡然从深梦中惊醒。睁开眼睛,看见陈夫人的脸上静静地滑过眼泪。她看着她,她流着泪。麦可用手去抹她的泪水。她抬头看窗外。月光落在陈夫人的头发上,被染成了明明暗暗的褐色。——干涸的血迹。有守夜的丘八在窗外抽烟,火星子闪烁。像即将死去的萤火虫。


  麦可想,连流泪都静悄悄的人,怎么会是父亲和别人口中那个窑子里出来的媚货呢。


  陈夫人有时候会谈到她的丈夫。麦可第一次听是在陈夫人下厨做了第一盘菜时。她说,她的男人不仅扛得起枪,还拿得起锅铲子。她还说他会做西餐。味道比餐馆里的大厨还好。说着说着她就哑了,低头仔细盯着衣摆上的花。麦可也不追问。


  她每天都看日出。麦可也渐渐养成了看日出的习惯。麦可想不通那个咸鸭蛋有啥好看的。看完之后她只觉得饿。陈夫人却很开心。她的眉宇会舒展开,那些陡然泼出的阳光冲掉了她深刻的忧愁。接着她们一起用早饭。给轮值的两个丘八两碗米粥。三个人西里呼噜。陈夫人喝粥不出声。她吃完后还会用帕子擦擦嘴。尖尖的手指捻起手帕一角,轻巧地在红润的嘴角点一点。麦可总会偷偷看。她对陈夫人这些优雅的小习惯,非常着迷。


  有时候陈夫人会抽烟。她没有烟,麦可就以身犯险地去偷她爹的烟。从他的旱烟里掏点烟丝,然后慌不迭地逃回自己屋里。做了人生第一次贼。陈夫人就自己拿着纸,卷烟。她染着红蔻丹的指甲拨着那些烟丝,细细地,耐心地把它们卷进去。麦可为她点燃。腾起的雾乘着旧事。麦可乘着那双红唇里汩汩流泻而下的云烟,如同登临仙境。她看痴了。


  每天都会有人来请陈夫人去吃饭。低声下气的,仿佛她并不是一个阶下囚,而是座上客。——说的也是,既然陈夫人算得上是“囚犯”,却每天跟麦可他们生活在一块儿,吃得好也睡得好——每天都有人给他们送新鲜蔬果和充足的米面。麦可她爹说这是都统的意思。麦可想起那个高大白皙的军官。想起他那双深沉得让人害怕的黑眼睛。


  他有时候也会来。麦可听她爹说他来审问陈夫人,让她交出东西。麦可上次听墙根的时候听见陈夫人跟他吵起来,她听起来很生气。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带血。她冷冰冰地说:“我死都不会……”后面的话被一阵杂声吞没了。麦可担心他会一枪毙了她。但他只是沉默地走了。背影笔挺,结着冰霜。


  麦可冲进自己的房间。陈夫人转过脸来,她的脸上没有泪水,眼睛里却有泪痕。她熟练地把她抱紧。像曾经许多个日夜,她紧抱她,擦去她脸上斑驳的绝望。


  她们相依为命。


04.   


  某一天,麦可清楚地记得,是桃花开的最密最盛的三月里。陈夫人要走了。都统要从这里撤军,他要带走她。


  那天晚上她们没有睡觉,也没有说很多话。她们熄了灯之后躺在床上,在昏暗中凝视对方。月光从她们脸上温柔地抚下去。陈夫人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抚摸麦可的脸。那些茧从她柔嫩的肌肤上划过去。麦可眯瞜着眼。


  “夫人。”


  “嗯?”


  “我定亲了哟。”


  “是吗,哪家的公子哥儿这么有福气。”她们不约而同地笑出来。麦可有些羞涩地把脸埋进被子里,更贴近陈夫人的手一些。


  “隔壁村的,家底殷实。人我也见过了,很实在。是个可以过日子的。”麦可说。


  “那真好。”


  她们又沉默下来。麦可微闭着眼,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一下一下一下。忽然眼泪刷得就下来了。她泪眼朦胧地睁开。发现陈夫人也在看着她。


  她们凝视半晌。女人忽然倾身覆住女孩儿的身体。女孩儿愣了一下,抖着嘴唇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脖子。手底下滑腻的触感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。她们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交缠在一起。眷恋地摩挲。她几乎要喘不上气。窗外一切的声响在这个时候被隔绝了。她怀疑自己是否在呼吸。可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也许是她的。她们已经融为了一体。她断断续续地哭出来。并不是因为疼痛,而是在身体里扑腾震颤的喜悦。


  她被她缠住了。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被男人们称为媚货。她在这时候变成了一条致命的蛇,花纹斑斓却要命的野兽。麦可小时候被那种蛇咬过,差点死掉。她现在估计是要再死一次。可她心甘情愿。她埋在她的胸前,她本能地含住它。带着虔诚的感激。她豁出命去亲吻她。


  “怕么?”


  她的声音远离又贴近,气息吻在她的耳旁。她睁开眼,她看见她眼中那汪碧水盛着她的影子。她知道自己心甘情愿。女人是水。现在,她们正在融合。密不可分。她们被搅和在一起。于是她感觉到眩晕和窒息。她模糊地呼喊她,声音被困在梦里。耳边传来的喘息像森林里的松涛声。哪里来的一阵风直直地吹进她的身体里。她颤栗起来。她团在她的怀里,像婴儿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。


  梦醒时分,她枕在她的胳膊上。她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,于是她放任自己辗转在她细瘦的胳臂上。她们缠绕在一起,像双生的藤蔓。她依旧凝视着她,仿佛视线不曾远离。褐色的河流汇入黑色的夜空。妙不可言。她亲吻她的手心。


  麦可半梦半醒地看着陈夫人起身。她披散下来的褐色头发拂在她的耳侧。她慢慢穿上衣服。那身鎏金滚黑丝的旗袍玲珑地掐出她的曲线。麦可眷恋地用目光摩挲裙摆上镶的金边。陈夫人转过身,她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挽好了,优美地连绵着波浪。她朝麦可微微一笑,柔软的声音里有静静的笑意:“丫头,桃花开了。”麦可点头,困倦地笑了。陈夫人伸手抚摸她的脸。她轻声说话,麦可却听不清。她被那只温柔的手推入了黑暗中。


  等麦可醒过来的时候,已经没了陈夫人的影子。她爹如释重负地笑着。麦可眯着眼看远方的一线山脉。她跑到厨房,推开窗。


  远方大片的粉色烟雾。像刚刚从那双红唇中吐出来的,热乎乎的烟云。


  麦可模糊地笑了。


  后来,麦可嫁了人。她偶然听到了陈夫人的消息。那时候,她已经死去多时。


  他们说她在被接走的那一天,一定要去村子外的桃花林看一看。里面路窄,车子进不去。于是他们就派了两个兵跟着她一起进去。还没进去多久,枪声就响起来了。进去一瞧,陈夫人已经仰卧在地上,两个兵也死透了。枪子儿进的脑袋,救不回来了。陈夫人在嫁给陈军官之后就一直跟他学用枪,以免不时之需。到头来,却用来了结自己。


  他们还说,李都统要的东西其实不是别的,就是陈夫人。


  人们对这个女人啧啧称奇。只是在提到她时,脸上总挂着乡下人独有的促狭和难为情。他们都不肯忘了她是个窑姐儿。也许因为她曾是个窑姐儿,她的故事才会被人津津有味地咀嚼这么多遍。


  麦可沉默地听着。那天她走进那片桃林,在那里坐了很久。她看见桃花鵽从她头上成群成群地飞过去。然后她折了一支桃花回家。


  陈夫人告诉她,她选择陈军官的原因是,他教会她怎么活着。不是身为窑姐儿,也不是身为陈立扬的妻子。而是身为陈碧游。


  ——否则,我才看不上他呢。记忆中的女人骄傲地扬着下巴,嗤嗤地娇笑。


  麦可微笑起来。她想起她瞳仁中那汪碧水。每当凝视她时,真似如鱼得水。她把桃花插进炕头的花瓶里。然后睡着了,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醒来,却记不清了。



  ——她一直怀念她。


-END-


 

 


 


  


 

   

 


 


   

   

      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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